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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昆明诞生之时起，就是一座「水城」。

如果能看到一幅当下的城市切面图，人们大概会惊奇地发现：高楼大厦与车水马龙之下，是无数纵横交错的暗河。

它们偶尔钻出路面，很快又坠入黑暗。更多的早已被层层覆盖，老昆明河道名改一个字就成了新昆明路名，例如西坝路、明通路、纂塘路……

「高原水城」不是消失了，而是藏起来了。

站在桥头，仿佛侯孝贤的长镜头，白鹭和往事都消失在湿漉漉的蓝天里。两千年建城史，三十六条入滇河流，时间不语，人间有情。

2023年的昆明，堪称「水城出土」元年。

纂塘河、明通河时隔30多年之后相继「复明」；书林街重见天日的兰花沟再次引起关注；盘龙江、大观河复航的梦想被反复提起。

2024年的春天，让我们重新打量这座「暗河之上」的城市。

多少波澜入梦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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篆塘河

俯瞰篆塘河

2005年秋天，刚上五年级的飞云跟着父亲来到省城昆明，父子俩直奔篆塘路「乐器一条街」。

飞云从小学琴。那一天，他不但听到了zoom505效果器的失真音色，还摸到了飞儿乐队同款Parker电吉他。再后来，他成了一名职业乐手。

当年的篆塘路熙熙攘攘，挤满了飞云这样的琴童。云南孩子第一把「拿得出手」的乐器，大都出自于这里。

2023年11月，随着地铁围挡撤去，曾经的「乐器一条街」变成了银光闪闪的河流——消失30多年的「篆塘河」，又回来了。

这是继玉带河之后，昆明市中心又一条古河重现人间。

青石河堤绘着浮雕，河畔视野开阔，遍植玉兰樱花，白浪穿过闸门奔腾而去。只有路边仅剩几家琴行，依稀还能看到往日的影子。

篆塘河的故事，说来话长。

它是由吴三桂挖建的人工河道，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。「桅满篆塘」「巨津大港」……老昆明用极尽繁荣的词语描述这座重要码头，船只来往于滇池草海与内海，河畔是一幅商贾云集、渔火通明的世情画卷。

据民国《昆明市志》，直到1924年，昆明还有465户逐水而居的「船户」。天气好的时候，渔夫一家老小出动，年代久远的舱板历经无数次擦洗，裸露出美丽的木纹。

曾经行走滇池流域的加帮船、梭镖船

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

对于上一辈昆明人来说，这里也意味着珍贵的亲水童年。

上世纪70年代，篆塘河面尚有20多米宽。河水清澈，绿草萋萋，木棉花映水盛开，甚至能捞起海菜与菱角。

随着建筑层层加盖，河流于90年代初彻底深埋于地下，一直到2016年才因修地铁重见天日。原有商户搬迁，暗河恢复工程开始。

篆塘河上的「吉他」

如今的篆塘河全长780米，拥有两座人行桥，是一条明朗大气的景观河。从半空俯瞰，河道北段与步道正好形成两把吉他的形状。致敬过往。

河变成了路，路变回了河。篆塘，正如它的古称「转塘」，风水轮流转。

城南往事奔腾而去，流水如六弦琴，大珠小珠落玉盘。

走过篆塘公园，水面豁然开朗。篆塘河的下游连通大观河，晚归的红嘴鸥在夕阳下梳理羽毛，不远处，便是著名的篆新农贸市场了。

若是秋天，站在石拱桥上，还可以观赏到滇朴最美的姿态。

桥畔环绕着相亲圣地弥勒寺公园、秋园，熟悉的43医院……似乎最生动的城市烟火都浓缩在这里。

于是顺着河水，你也就看到了无数昆明人悲喜交织又平平无奇的日常：

儿时在「乐器一条街」学琴，在篆新菜市场吃稀豆粉米线；青年时在环西桥边相亲、散步、喂海鸥；再后来，我们大清早来医院挂号，步履匆匆赶公交通勤……

众生皆苦，河却是彩色的

4月的河畔，晚樱的香气隐隐绰绰。昆明的冬春向来风大，若是百年前的篆塘，大概早已灌满了渔船的帆，波纹荡碎日光。

「大鱼笼，小鱼笼，天亮了，揭渣草，大鲤鱼，关着了。」老昆明儿歌在时光里继续唱。城市有了更幽深的细节，人也有了回忆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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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带河/兰花沟

住在市中心，能有一条亲民又安静的社区河流，可以说是非常奢侈了。

玉带河就是这样一条可爱的小河。

说是穿城而过，其实只有东寺街至金碧路这一段是明河。下了班一路走来，甚至能嗅到此起彼伏的饭菜香。

玉带河水在桂香桥下沉入地面

玉带河祖上也曾阔过，河畔自古就是人文、生活气息浓厚之地。

自唐代南诏，凤迦异筑拓东城，于城南开凿护城河。历经宋朝大理鄯阐城、元朝鸭池城，河水青碧如玉，绕城而行，得名「玉带」。

一百多年前，昆明著名文人赵鹤清正是泛舟玉带河时绘下了巍峨的东西寺塔，成为《滇南名胜图》中重要一章。

一百多年后，河畔早已被高楼大厦围裹。曾经的昆明南郊变成了寸土寸金的老城区，旷野的风再也吹不到城市腹地。

幸好，它并不喧嚣。车水马龙在这里陷入了一个小小的黑洞。河畔绿荫照水，曼陀罗花摇曳，共享单车脆生生的铃声不时路过。

在这种氛围里，看什么都是亲切的。

那座长满青苔的单孔石拱桥名叫「柿花桥」，枝头真能寻见红果。秋天金桂遍地，冬天玉兰飘香，好一派惬意的亲水生活。

河畔物产之丰富，让热衷citywalk的年轻人惊喜不已。水果摊、小菜市、炸洋芋、咖啡馆……感觉把自己扔在河边，十天半月都逛不腻。

玉带河边的咖啡馆

迎着东寺塔，横穿小广场，也就到了另一条暗河的地界了。

就在几个月前，书林街挖出古河道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。本土学者考证，这条暗河叫「兰花沟」，属于船房河的一部分，约40年前还是明河。

如今兰花沟早已成为泄洪通道。此次工程，也正是对河道箱涵进行重构。

西寺塔位于东寺街

东寺塔却位于书林街

兰花沟暂时不会「复明」了。但它被埋藏的过往也浮了出水面——书林街口曾有一座通济桥，是老昆明著名的「悲情之桥」。

元朝末年，镇守云南的梁王因出兵援助之谊，将女儿阿盖公主嫁给了大理总管段功。此后却又疑心段功有二心，在通济桥埋下伏兵，将其杀害。

阿盖与段功琴瑟情深，得知消息，她写下一首《悲愤诗》，自尽身亡。

船房河附近同样生活气息浓郁

这里还有昆明最大的城中村

阿盖死后，昆明百姓曾在城东修建「阿姑岳庙」祭祀这位蒙古公主。600多年后，郭沫若也正是根据这段历史，编写了经典话剧《孔雀胆》。

听这些故事的时候，我们正坐在书林街边的「彩云里」喝咖啡。

2024年暮春，藤叶青绿，光斑点点，铁皮巷的蓝花楹已经有了盛放的兆头。那些漫长时光中的深情如同羽毛飘落，而无数河畔的春夜，都坍缩进了隆隆的挖机声响里。

关于「彩云里」，还有另一个漫长的故事。它的前身是老昆明橡胶厂，红砖厂房改造的文艺园区，包容着玻璃、金属门框和遮阳伞。

有人把这里称为昆明的「小上海」，咖啡馆和小酒馆鳞次栉比。好几年前，我也是这儿的常客，一边喝酒，一边听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唱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

暗河仍然在脚底流淌，昨天，今天，明天，一样。这条街上所有的孤独与秘密，它都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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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通河

如果说玉带河是条安静的「家河」，明通河则称得上「繁华之河」。

它起源于圆通大桥附近，与盘龙江并望南流。河流途经昆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北京路，周围环绕着CBD、写字楼、霓虹灯与车水马龙。

只可惜，这条古河已经在二环内消失很多年了。只留下「明通巷」和「明通路」两个地名，还有不见桥的「交三桥」。

车流滚滚北京路

明通河起源于宋代，属于古水系金汁河的分支。1988年，随着明通路施工完成，它也被彻底覆盖，变成了排洪排污的暗河。

等到「复明」归来，时间已经走到了2023年国庆节。

不知沉睡了35年的明通河睁开眼睛，看见昆明最高楼——高达350米的恒隆广场就在眼前拔地而起，会不会吓一跳？

恒隆广场写字楼

是目前昆明最高楼

率先亮相的170米河道横穿明通巷，连接东风路。事实上，计划「复明」的河道全长700米，只是全线开放尚无准确时间。

据媒体报道，700米河道需要拆迁地面建筑5000多平方米，还有最为棘手的金源农贸市场。在核心商圈打开暗河，显然是下了不小的决心。

 

 

从恒隆广场北望，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之间划开一条水线，城市肉眼可见地透气了起来。

步道蜿蜒，小桥流水，彩色护栏营造出时下流行的多巴胺氛围。水面摇曳着蒲苇与火星花，甚至游着几条锦鲤。

河边能看到《云南省城六河图说》和明通河历史壁画。既古老又现代，给人以神奇的混搭之感。

在古河「复明」之前，明通巷也经历过一次翻新。

这里是昆明的古早小区。明通小学、昆明饭店西饼屋都是不少人的童年回忆，随便走进一家便利店，动不动就开了十九年，令人心安。

老旧住宅与摩天大厦彼此相望，松弛的市井气息，也稀释了隔壁北京路的繁忙。

某种程度上，可以说明通河连通了两个「平行昆明」。

第一个是缓慢恋旧的：老街家乡宝，凡事都讲个「悠悠呢」，连赚钱都叫做「苦钱」——透着股不情不愿的劲儿。

就像昆明老戏骨王砚辉所说，他最欣赏的人就是家乡一位一辈子没工作的朋友，每天打打小麻将，挣个一二十块的菜钱，「太有烟火气了。」

另一个则是高速运转的：一条北京路连接几大商圈，全国乃至世界。潮流与风向，流量与金钱，生意与野心，都在这里24小时滚动播出。

哪怕在这样持续被驯化与改造的过程中，昆明仍然保留着它古老的温情。

霓虹夜色里，那个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紧绷的人，5分钟之后，仍然可以在一碗小锅米线面前卸下心防。

风车茉莉爬满了便利店的招牌

暗河「复明」，正是这种温情的归来。

从千年古河到「城市下水道」，再到现代化景观河——哪怕知晓明通河前世今生的昆明人已经不多了。

哪怕每一次重建，总是伴随着失去。人们回顾这种失去，再从记忆里一丝一缕地组装，宛如忒休斯之船。

从此河里流淌着的，便是所有时代与所有人的夜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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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百年来，无数河流纵贯昆明城。

早在战国、西汉的滇国青铜器上，就出现过「羽人行舟」的形象。老昆明有三山、四海、六河、九坡之说，翠湖曾经是一个湖湾，滇池的水曾经拍打在如今云南大学的门口。

在清朝《云南省城六河图说》里，60多条河沟上可以找到50多座有名可查的桥梁。哪怕到了如今，昆明仍然有36条入滇河道汩汩流淌。

若非有心追寻，你我可能都是那个「知路而不知河」的昆明人。

西坝路、潘家湾、螺蛳湾、吴井路、船房村……这么多潮湿的记忆，水路是何时变成了坦途？

圆通山下的大小绿水河，省图书馆门口的洗马河……那些消失的河流，又是何时失去了音讯？

当庞大的「暗河宇宙」终于露出冰山一角。

高原水城，认得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