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河三角洲：沧海青云志，桑田绿水经

作者：鲁侠客

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，它染黄了一个民族的肤色，这也是一条新锐的河流，160多年里，它给地处华北平原的山东，增添了23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。而在它最后离开陆地，注入渤海的过程中，它孕育的黄河三角洲，在三十年里，像一支如椽巨笔，写下了一部卷帙浩繁的生态经书。

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，刚刚而立之年，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小钟，是我多年的朋友，他见证了黄河三角洲沧海桑田的巨变，用他自己的话说，他和这片土地是哥们，他们互相了解彼此的脾性。每当回忆起管委会成立时的情景，小钟都会唏嘘不已。

我能看见他眼眸里那片曾经的盐碱地，能够理解他差点与这片土地失之交臂的缘由。望不到尽头的盐碱地，荒凉枯瘦的河道，连续多年的黄河断流，这些他常常谈起的关键词，都令我感受到他内心那股跌宕起伏的潮汐。

如果不是坚持，恐怕黄河三角洲保护区，就会胎死腹中。如果不是坚持，我可能也早已离开了这片土地，我和小钟第一次在黄河口镇见面的时候，这是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两句话。从前那个帅气的小钟，如今也是鬓染霜雪步入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了。

谈起他为之笑，为之哭过的这片土地，小钟总是深情地注视着这片湿地，他列举的数字，见证了三角洲的凤凰涅槃过程。管委会从白手起家时每年投入四万元，到2000年的几百万元，再到2013年的3.3亿元，像是放映黑白胶片，到放映一部彩色影片的过程。当艰难的日子熬过去的时候，小钟说他的身体里，反而缺少了一种东西，到底是什么呢？小钟没有说清楚，但我能够理解，他所言及的那种东西，是只要提及便会感动的一种情绪。

小钟继续给我聊天，他说在90年代，黄河的断流，严重影响了湿地的环境，海水倒灌，植被非常稀少，那时资金捉襟见肘，但如果只等政策扶持，这片襁褓式羸弱的保护区，就会功亏于溃。

在几次野外巡视中，差点掉进沼泽地，还有多次迷路，最终也死里逃生。现在回头看，那时身体里像揣着个小马达，有使不完的劲。保护区当年最紧迫的就是蓄水灌流，降碱降盐，为了这片湿地的可持续发展，管委会全力以赴，仅仅在2002年这一年，就引流淡水1.74亿立方米，除此之外，退养还滩，退耕还湿等措施，逐渐滋养了湿地的自然环境，荒芜的湿地，逐渐有了更多的绿色植被，植被多了，土壤中有机物多了，迁徙的鸟类也纷至沓来。

说到植被，迁徙的鸟类，小钟脸色逐渐开始明朗起来。他介绍到，世界上有六条鸟类迁徙的路径，而黄河三角洲独占两条。老田，你能来这儿找到我也是你的福分，我笑道，来就是会会你这位大神，我们将近十年未见，这次开车五个小时，就是十个小时，也是不虚此行，你看，我还专门带来了34度的济南的趵突泉，济南最好的酒，就要和最好的哥们畅饮。

他带着我来到管委会附近的一片湿地，我极目远眺，一群群白天鹅，正在远处的滩涂上悠闲地散步，小钟递给我一只望远镜，通过望远镜，我看见它们中有的两两相依，像一对深情的恋人，像神仙眷侣，它们有的单腿独立，在湿地中正闭目小憩，有的在全神贯注地低头踱步，从滩涂里啄取食物。

整个辽阔的湿地上，这些白天鹅的身影，是一片片吉祥的卦辞，在微风里轻轻飘舞，它们令这片土地美好的未来，呈现出鲜活的寓意，当一只受惊吓的天鹅展开双翅时，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诗句，瞬间令我想起王勃的千古名篇《滕王阁序》

不仅是白天鹅，还有中华白鹳，黑嘴鸥，这些稀有物种，在今天的黄河三角洲，已经司空见惯，而且，中华白鹳黑嘴鸥的数量，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，小钟说起这些湿地的常客，如数家珍，脸上春风洋溢，我插上一句，小钟，你是不是因为这些鸟带给你那么多快乐，才最终没有离开这里。

你猜对了，小钟继续说，说实话，刚来的时候，我曾经绝望过，看着这片荒芜苍凉的盐碱地，我有一阵打了退堂鼓。也许人生，就在某一个节点上，让你笃信命运的神奇。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将近的时候，我行走在经常巡视的一片滩涂上，我毫无目的地张望，我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嘴鸥，它们像一对母子，这种鸟，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，这是后来单位的老同事告诉我的。

那只大鸟低头认真地在寻找吃的，它用它的喙，啄起水里的食物，然后再用喙喂给旁边的那只小鸟，鬼使神差般，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，同时我也有了一种愧疚感，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这片湿地，虽然那时我已经来到这里三年了。小钟说话的时候，我能看见他眼眸里，泛起的明亮的光。

你真正了解了一个地方，你才能爱它，才有恋恋不舍的感觉。小钟说，我也年轻过，也有血气方刚的一个阶段。望着四十多岁的小钟，我刮目相看，虽然他比我小五六岁，时间赋予他思考的能力，岁月磨练出他的睿智，这一瞬间，我也懂得了黄河三角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。

他从他的手机里，调出了一百多张相片，我惊讶道，这么多精美视觉大片，小钟，你这啥时成了摄影大师。别调侃我，小钟说，正是那次偶遇黑嘴鸥，我才拿起了相机，并从此爱上了摄影。周末休息时带相机，日常巡视，我就用手机拍照。

我从一大堆相片里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大鸟。大多是远距离拍摄的，但每张照片，拍得很有艺术美感。有白天鹅，高贵地扬颈高歌，有丹顶鹤起飞瞬间的抓怕，还有一只珍贵的金雕，在暮色里滑翔。除此外，还有几只不知名字的大鸟，小钟给我一一指认，灰鹳，中华秋沙鸭等等。

当我沉浸于小钟的摄影作品时，我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那种愉悦，我也能想象到，清晨他和他的摄友们，顶着晨露，紧盯着那片充满悬念的芦苇丛，黄昏时，他们目睹夕阳落山的恢弘，等待倦鸟归巢时的愉悦。

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珍稀的鸟类，小钟说，这就是我坚持留下的原因，虽然工作辛苦了些，黄河三角洲，从荒凉干涸，到绿茵环绕，生机无限，我是一个亲历者。

现在只要周末不去摄影，抓拍几只大鸟，我就感觉浑身痒痒。我接话说，你这是患了摄影依赖症了。就是，我还希望一直对大鸟上瘾，对摄影上瘾，虽然，这些大鸟不会说话，但时间长了，我能听懂它们的鸣叫，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喜怒哀乐。小钟说话的时候，语气自然，神态淡定，我感觉到他那份发自内心的痴迷和热爱。

小钟还给我讲起了当地保护鸟类的种种措施，从西伯利亚迁徙来的鸟类，有很多属于珍稀品种，管委会很重视它们，为此在一些大树上，安装了碗装的人工鸟巢，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栖息繁殖提供服务。为了监控鸟类生活的习性和特点，三角洲管委会还建立了环志标记系统，就是在一些鸟的脚趾上安装彩环或者跟踪器，随时掌握它们的动态，通过一系列措施，让这些可爱的鸟儿，能够把三角洲视作最安全的迁徙目的地。

小钟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，当地修建一条德州路时，为了避开一处迁徙鸟类聚集的大树林，专门绕开树林，向西多出了2000多米，就是这多出的2000多米，施工建设预算也多了5000多万。

说到这里，小钟还专门调出几张相片，让我看到了一片蓊郁葱茏的树林，那些栖落在枝的各种鸟的写真，不得不说，小钟的摄影，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张张相片，我能从他的摄影作品里，看见一种神韵，一种鸟类和人类和谐共处时的那种安详和静谧。

在小钟的手机里，我如获至宝，还看见了一片片耐碱的稻田，当然，还有我最感兴趣的的大片碱蓬的照片，它们橙红色，一片片，一簇簇，有的散落分布，有的大片拥簇在一起，像地毯，又像水面上燃起的火焰，小钟介绍说，这样橙红色的碱蓬，只有在秋日才能见到。如果你秋日再来，你就会大饱眼福，就会感受到我们三角洲那种广袤壮丽的景色了。

你再来，我把我家里那瓶十年的黄河龙拿出来，咱们边喝酒，边赏碱蓬，你看如何，那好哈，我真有点等不及了，小钟看我急切的神态，露出了一种得意的样子，我说，小钟，你幸亏没有心血来潮在当年离开这里，否则，我们就会少了一个大摄影家。

黄河口镇的暮色，渐渐弥漫开来，浩渺的黄河湿地，静静地躺在那里，这里看不见炊烟，但能看到一块块怡然自得的湿地，鸟鸣声声，时而远，时而近，我们恍如在一座桃花岛上探险。

小钟给我调出一段手机里的视频，这是航拍的黄河河海交汇处的景色，泾渭分明的两条线，在不断地融合，黄色沧桑，蓝色浪漫，它们在即兴跳着一曲华尔兹，伴奏的海浪声，也清晰可辨。我感觉，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一段段波浪在摇曳，我们变成湿地的一部分，变成了一簇簇碱蓬，变成了一条条游鱼。海浪，在我身体里，冲刷掉了一切杂念。